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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建平:抄书 读书 写书——我读王维40年

发布日期:2025-11-26 作者:浏览量:

【编者的话】

唐代诗人王维以“诗佛”著称,其诗高妙清远,融禅意与画境于一炉,历经千年仍滋养人心。近日,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一书出版,作者以四十载深情,铺就了一段与王维跨越时空的精神之约。从大学时手抄诗集的赤诚,到踏遍山河的走读体悟,再到深耕典籍的研究书写,字里行间满是热爱与坚守。本期讲坛邀请该书作者杨建平先生讲述自己抄书、读书、写书的故事,带领我们跨越千年,走进王维的内心世界,领略王维诗歌的无穷魅力。


近期,我的新书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出版,这是我40多年抄写王维、阅读王维、走读王维、研究王维的沉思与感悟,也是一部圆梦之作、还愿之作、感恩之作。新书出版之际,我曾赋诗一首《书成述怀》:


初心未泯弦未断,寻章摘句四十年。

采撷红豆缀相思,踏马西行出阳关。

洛阳月夜吟凝碧,长安夕阳醉辋川。

满纸文章满头雪,痴情依然似当年。


【结缘王维 手抄王维】


我生在农村,长在农村,进入大学之前,我只在课本上学过《石壕吏》《卖炭翁》两首唐诗。1978年我考上大学,读中文专业。


当时刚恢复高考,教材内容并不十分丰富。我们的老师讲唐诗,也主要讲李白的浪漫主义和杜甫的现实主义,其他诗人一带而过。课后,我到图书馆翻阅《全唐诗》,才知道唐诗的海洋浩瀚无边,才知道唐代诗人的星光灿烂,才发现王维的诗歌竟然高妙清远,几乎不用任何典故和生僻字,就能表达韵味无穷的意境。他的山水田园诗,几乎就是我在农村自小生活的场景,寥寥数笔,让人历历在目。从此我爱上了王维的诗。


当时买不到王维的诗歌全集,其实也买不起,图书馆仅有的《王右丞集笺注》还几乎借不到。于是,我便开始从《全唐诗》中手抄王维的所有诗、从《新唐书》《旧唐书》等典籍中抄录王维的传记、从各类诗话词话中抄录对王维的评论。


直到现在还记得,我们大学图书馆旁边有一个教师阅览室,许多珍贵的古版书、稀缺书,都在那里。一次我去找老师办事,结束后就贪恋地赖在那里,抄写“万有文库”中有关“王维”的资料。天色已暗,老师们都已经下班,我还在那里抄书。一位白发飘飘的老人走过来说:“这位同学,食堂快没有饭了,你还是先去吃饭,没有抄完的这本书,我给你单独存起来,明天再来抄吧。”我吃惊地说:“明天我还可以来这里看书、抄书吗?”他和蔼地笑笑:“应该可以吧。”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,追求知识是崇高的事,热爱读书是幸福的事。那时,夕阳透过窗户照射着他,稀疏的白发一丝不苟,白皙的脸孔沧桑而凝重。


有了他的特许,我就常常混迹于这个教师阅览室,带着我的手抄本,如饥似渴地读我喜欢的书报杂志,抄我急需的资料。许多资料我找不到,他都说,你说给我,我替你找。他总是手到擒来。时间长了,他看出我在干什么,就开始和我聊天,并说做学问就得这样下笨功夫。书,非借无以读,非抄无以记,非写无以悟。也许老人是从我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,对我格外关照。天气热了,老师们来看书都常常自带水杯,不少老师的水杯外面还有时髦的编花杯套。我一般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书,从未喝过水。一天下午,我正在埋头抄书,忽然,一个水杯子放在了我的案头。我抬起头,看见老头离去的背影。杯子是一个玻璃罐头瓶,里面不是白开水,而是漂着几朵茉莉茶叶。茶香悠悠地钻进我的鼻孔,我的鼻子酸酸的……这杯茶,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杯茶,也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杯茶。这位老人,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,只知道他姓张,我那时称他“张老师”。

杨建平手抄王维诗歌

我的课余时间,几乎都用来抄书,摘抄读书卡片。我摘抄过的书籍有《全唐诗》《新唐书》《旧唐书》《唐才子传》《唐诗举要》《唐诗别裁集》《青轩诗辑》《分甘余话》《瀛奎律髓》《寒厅诗话》《渔洋诗话》《人间词话》《诗品》《历代诗话》《而庵诗话》《文心雕龙》《漫堂诗话》《全唐诗说》《师友诗传录》《唐诗品汇》《诗话总龟》《沧浪诗话》《诗薮》《梦溪笔谈》《冷斋夜话》《闲情偶寄》《芥子园画传》《宣和画谱》等30余种,最后形成两大厚本的“手抄书”。


在边抄边学的过程中,我意识到王维的诗关注和表达的不仅仅是一己之悲欢,而是生与死、阴与阳、官与隐、虚与空、人类与大自然等大问题,其认知高度与艺术境界别有天地。那时我便有了一个“私密的梦想”:努力写一本王维的评传,让王维跨越千年,走近寻常百姓。


大学毕业后组织分配我到乡政府工作,下乡驻村,基层服务,成了我最紧要的工作,那个学术之梦,离我渐行渐远。但阅读王维、热爱王维的初心一直没有变。那个梦一直萦绕心头,那份痴情一直未泯。白天在山野游走,我会吟诵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;山路树荫里歇息,我会想到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;到水库工地,我会想起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;路遇砍柴老翁,我眼前就会蹦出“欲投人宿处,隔水问樵夫”。


40多年来,这两本渗透着心血、寄托着梦想的手抄书,是我随身携带的宝贝,不论是出差还是下乡都会带着它随手翻阅,并随手写下自己的阅读感悟,夹在“书”里。看到新鲜资料,还会抄录到“书”里。


久而久之,这两本“书”犹如老和尚的百衲衣,每页空白处密密麻麻批注着各种小字,书里面夹满、贴满各种小纸条。


【走读王维 走进王维】


古人说,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我在抄写王维、阅读王维之后,开始漫长的走读王维。这个走读,分两个层次,一是走到故事发生地、作品原产地去体验;二是走进历史深处、还原历史场景去沉思。


我到过王维的老家山西祁县、永济,寻访过王维的桃花源陕西蓝田县辋川,走过王维使至塞上的三千里云和月,奔赴广东新兴县国恩寺观察王维为禅宗六祖惠能写的碑文,驻足宁夏萧关、吟咏“萧关逢候骑”,登临河南嵩山欣赏“落日满秋山”……

(明)沈周《王维诗意图》(局部)

这种走读,使我对王维及其诗歌产生了新的理解,更有新的发现和突破。


王维的《过香积寺》,几乎所有专家注释,都说是西安附近的香积寺,但到实地踏访,会觉得与诗歌描写“对不上号”。这个香积寺位于一马平川的高台上,出咸阳(古代的长安),远远即可望见。诗中所写“不知香积寺,数里入云峰。古木无人径,深山何处钟”,显然是在深山里藏着。


我到河南汝州的风穴寺踏访,那里倒是完全符合王维诗中的描写。风穴寺曾经有五个名字:千峰寺、白云禅寺、风穴寺、香积寺、七祖寺,在北魏时期叫过“香积寺”。王维多次在嵩山隐居,风穴寺恰又地处嵩山南麓,同处一座山,他到风穴寺参禅修佛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。他的《过香积寺》写的是“风穴寺”似乎更接近事实。


王维的千古名句“大漠孤烟直”中的烟,到底是什么“烟”?有专家说是“平安火”,也有专家说是“烽火狼烟”。但在大漠戈壁看到“龙卷风”后,我感觉应该是“龙卷风”。因为只有这个“烟”,不论是有风还是无风,都是“直”的。这个“直”,不是平安火或者烽火那种“袅袅升起”的直,而是拔地而起、直冲云霄的直。这种“直”是边塞的特殊画面,是边塞诗“豪迈气派”的“苍凉意蕴”。


清代陈楚南有题画诗:“美人背倚玉栏杆,惆怅花容一见难。几度呼她她不转,痴心欲掉画图看。”随着年事渐长、阅历增加,我读王维的方式也在变化,开始把他放在历史的长河里、放在唐诗的大海里、放在世事的沧桑里、放在人生的悲欢里,去读,去品,去悟,总想透过诗情画意,探索王维独特的人生轨迹,走近王维真实的内心世界。


我开始大量阅读历史典籍,走过历史烟尘,走近王维所处的时代,研究王维当时的人生状态、心理状态、思想状态,研究重大历史事件对他的影响,研究他的朋友圈的交互影响。


王维的《凝碧池》,都说是“一诗救命的佳话”。当放大还原历史场景后,就会发现,王维服药装病、软磨硬抗不就任安禄山给的“给事中”,但安禄山只是把他关了起来,没有杀他。这是因为安禄山自立“大燕政权”,急需王维这样的名士装点门面,吸引人才,赢得民心。唐政府军克复洛阳后,王维为什么能在300多名就任“伪职”的唐官中,官复原职?因为那时许多唐朝廷的官员还在安史叛军中工作,如果宽宥王维,就会吸引他们回归朝廷,瓦解敌军。


只有站在历史的高度,从战略思考的角度,才能真正理解这首诗的“救命佳话”。


【研究王维 书写王维】


从《怎一个佛字了得:漫说王维》到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,我读王维没有功利追求,却是一种人生修行。书写王维,是感恩,是还愿,是心之所往。

这要从40多年前说起。那时,我在偷偷抄写“王维诗歌及其研究资料”、暗暗发誓“要写王维研究专著”时,只有远在内蒙古的杜得敏老师知道,并给予无私的帮助和关怀。


我和杜老师原本没有师生关系。大约44年前,我在河南洛阳读书,他在内蒙古一所大学教书。两地相距极其遥远,上世纪80年代坐那种绿皮火车要几天几夜才能到。杜老师的老家在洛阳,他的高中同学许可权老师又恰好是我的班主任。他回洛阳探亲,被许老师邀请到我们中文系举办美学讲座。他在讲座中侃侃而谈,妙趣横生,使我听得入迷。尤其是他把诗歌、绘画、音乐、戏剧、书法、篆刻等融会贯通,并结合自己的诗文、篆刻、版画、书法,讲透了美学的“通感”。那时,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王维的气质和才华,应该是我研究王维的最佳导师。当天晚上,我斗胆摸到学校招待所,愣头愣脑找到杜老师,向他求教。记得那间客房很小,只有一张椅子,杜老师客气地让我坐在椅子上,他自己坐到床铺上。我告诉杜老师我对王维诗歌的喜爱和目前正在抄书的事情,还大言不惭地说“我将来想写一部《王维评传》”。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吐露自己的“野心”。杜老师闻言,沉思了一会儿说:“有此志向,诚然可喜。但要提醒三点:一是做学问是个苦差事;二是王维的研究难度大,涉及诗歌、绘画、音乐、书法、佛教、园林、官场等知识领域;三是王维研究当下并不是热门,往后的路就看你的坚持和造化了。”临走时,我要了杜老师的通讯地址。


1984年,在乡政府一孔寒窑里,在一个只有三条腿的桌子上,我写了第一篇王维诗歌的论文《阳关三叠唱 千古送别曲》。我把这篇文章寄给杜老师,并在信中诉说目前的困境和困惑。信寄出后好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复,我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,忙着下乡驻村。忽一日,收到来自包头的信函,是十六开的大信封,打开一看是《包头师专学报》八册和一封杜老师的信,学报上登载了我的那篇文章,杜老师写信解释出差外地编写教材,回来才看到我的来信和稿子,迟复为歉。


多年后,我才知道,杜老师为了帮助和鼓励我,不惜把自己已经排版的稿子从学报抽下来,换上我的稿子发表。杜老师的无私,像灯塔一样照亮我人生前行的道路;杜老师的扶持后辈,像号角一样鼓舞我坚持不懈地努力。也是从那时起,我更加坚定地、默默地喜欢王维、研究王维,并不断向自己的目标前进。


所以我一直认为,从阅读到研究再到书写,是一种跨越千年的“私聊”,是我和王维在促膝谈心,是我投桃报李的最好方式。

杨建平在 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 新书分享会上作演讲

于是,有了《怎一个佛字了得:漫说王维》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,之后也许还有更多。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不同于《怎一个佛字了得:漫说王维》,《空山心语——私聊王维》的体例是“夹叙夹议”的故事结构,文字是“亦庄亦谐”的杂文格调,从王维的诗韵、王维的官运、王维的朋友圈来书写,特别侧重王维诗歌与人生命运的关联和相互影响,把诗歌的审美与人性的修为融为一体来叙述。


王维的《相思》,不同的版本,有“春来发几枝”,有“秋来发故枝”,有“劝君多采撷”,也有“劝君勿采撷”。我在书中说:如果是少年的王维,应该会选择“春来发几枝”,也会选择“愿君多采撷”。如果是晚年的王维,大概会选择“秋来发几枝”,也会选择“劝君休采撷”。因为这两种意境,代表的是不同状态和心态。前一种相思是“热烈”的,后一种相思是“悲凉”的。前一种是满怀希望和憧憬的相思,后一种显然是一种经过人生千愁百恨之后欲说还休的沧桑感。我试图用这样的解读与读者交谈,与读者一起走近王维的世界。


王维的诗歌,百读不厌,常读常新。王维的诗歌绘画艺术最喜欢“留白”,给人无限遐思。王维的研究恰恰也有许多“留白”,我将继续“上下而求索”。(转自公众号“华夏艺文”)